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教学实践

不会着凉

作者:谢昊男 时间:2020-11-09 08:54  浏览:

   

2019年的九月,我的军旅生涯和那年的夏天一同结束。

退伍当天上午,从部队驻地的车站和昔日战友相互敬礼告别,巴士跨过那条来时经过的跨海大桥,我又从祖国东部的海岛回到了大陆这边来。

D3205次列车送我回到了故乡的车站,每个远行人出发的地方。我穿着白军装,那个从新兵连就带出来的容量惊人但质地粗糙的行李箱跟着我,里边是我大大小小的家当。站在出站的电梯上,远远地便可看见车站出口有两个并不高大的男人候在那里,是我的父亲和爷爷。

走近他们,一时木讷,我并不知道该说什么。我把行李箱一放,稍稍犹豫,正准备张开臂膀把父亲和爷爷抱过来。但是爷爷弯下腰便把行李箱牵在手里,说:“一路上累坏了吧。”

父亲站在一旁:“走吧,先上车。”

这一次重逢便草草结束了。

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在故乡的车站和他们重逢那一幕,会有笑容?泪水?拥抱?可能会很有画面感吧?说不定值得此生回忆吧?

但在这个人流稀少的车站,我得到的,依然是长辈对孩子的体贴和溺爱。

那次没来得及伸出的双手,没来得及给出的拥抱,自此变成了一根小小芒刺,扎在心上,是那一刻犹豫带给我的绵长懊悔与折磨。

脱下军装,接下去要重新拾起学业。所以并不打算在故乡停留太久,办完需要的手续,找齐必要的文件,我便要赶去武汉做一名大学一年级新生。

归乡的第二天,我在闲置的故居阁楼翻找文件时,无意在书柜里找到了一本精致的淡蓝色书壳笔记本,翻开一看,竟是父亲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所写的日记。

那时父亲和母亲谈着恋爱,但是母亲出国工作,父亲待在故乡,日记本里写着的,是恋人天各一方的深切思念。

父亲在日记里把自己比作爱情树梢上盼望的鸟,永恒地歌唱着爱情,盼望着爱人的归期。

尽管我翻到这本日记时,父亲与母亲已经离婚两年有余。

我蹲在阁楼的书柜前好久好久,翻看着这本旧时光的遗书,一些我年幼时与父亲母亲相关的遥远记忆涌上来,让我鼻尖酸楚。

具体是哪一年我已经忘记,我那时还小,父亲每一天在我身边照顾我,而母亲依旧是在国外工作,大半年休假一次,一次或才一个月。

每一次母亲回来,带着我喜欢的费列罗巧克力和已经开始倒数计时的陪伴。每每在相处的日子不剩三天的时候,我就会提前开始难过和哭鼻子。

在我的家乡,市林业局对面有一家开了多年的粉扣鱼丸店,记得那一次母亲的假期,父母带着我去吃粉扣,我想在粉扣里加大肠,但是母亲说大肠太贵了,下次再加吧。我答应了,没有嚷嚷着哭闹,母亲总说我小时候很乖,从来不会用哭闹的方式来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。

又到了母亲要离去的那一天,我和父亲在汽车站送她。小小的我站在父亲旁边,年轻的母亲站在烈日下的候车场,远远地望着我,手里拿着手帕纸不停抹眼泪。大巴来了,把母亲载上,在车场转一个圈,扬起好多灰尘便消失了。我儿时对母亲的依恋又一次失了归处,变成年幼的我强忍在眼里的泪水。在父亲身旁,我从不哭的纵情,因为父亲总告诉我:“男子汉不能掉眼泪。”

父亲带着我走路回家,又路过了那家粉扣鱼丸店。他牵我进店里坐下,自己去点了餐,一会老板端上来了一碗粉扣,里边加了鱼丸也加了大肠。父亲坐在桌子对面,什么也不吃,看着我说:“上次妈妈没给你加大肠,但是答应了你说下次要加,所以她交代我要带你来吃一次。”

我记得我虽然没哭出声,但是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了。眼泪和鼻涕难过地混在

粉扣里,是什么味道我已经不记得了。也许没有味道吧,长大以后知道了人在伤心时,那种舌根发苦的时候吃东西是吃不出味道的。

我把父亲的日记本揣上,带回了住处。第二天上午父亲来的时候,一眼就认出了这本放在我床头的日记。他很快地伸手把日记本拿到手里,神情颇有些生气。“这是我的东西,怎么乱动?”我不知怎么回答。他翻开看了几秒,手上稍犹豫了一会,便把写了字的纸页尽数撕下,粗暴地对折了塞进他的皮包里。

父亲后来怎么处理那些书页我并不知道,或许是扔了吧,但我又希望他没有扔掉。我总觉得,父母亲早年写下的东西,不管是信件、日记、亦或是随笔、文章,都是多年后儿女追忆往事的重要索引,某种程度上说,这些东西,也应是属于父母亲给孩子的遗产,这比任何物质都宝贵。

父亲是个不常表露心迹的人,即使是对他自己的孩子。但我深知他爱我。

2017年夏天我高考完即刻报名入伍,经过各项体检,结果均为合格。母亲依然在外地工作,就在距我离家去部队就剩一个月时间时,父亲常常晚上应酬回来,把我拉到餐厅坐在餐桌前说话。每次都是他已经喝得微醺,带着有些困倦的眼神,微笑着和蔼地看着我,拉着我的手回忆着我儿时的种种。

他说那时到医院产房看我第一眼,一个蜷缩在他怀里的小生命,转眼就长得这么高大,竟马上要去参军报效祖国。

他说他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告诉自己,小生命不是他的儿子,是一个独立的个体,他要我往后为自己而活。

他说两个老爷们现在把眼泪流干,临别的那一天就都不要掉眼泪,我从没见他掉过几次眼泪,而那时父子脸上都挂着泪水。

去当兵的那一天如期而至,穿着军装的新兵们在动车站门口排队,送别新兵的亲友们聚在一旁。

我看见有父母抹着眼泪告别他们的孩子,我没掉眼泪。

我看见有姑娘扑在即将见不着的恋人怀里哭泣,我没掉眼泪。

我看见有很小的妹妹拽着哥哥的衣袖不让哥哥走,我没掉眼泪。

区队长吹哨进站那一刻,我弯腰拎起我的行囊,转身看站在人群里的父亲最后一眼,他伫立在那,严肃地望着我。“走啦!”我对父亲喊道,父亲点头回应。

转过头,鼻子无法控制地一酸,泪水瞬间就已噙在眼里,最后还是落下来,所幸父亲没有看见。

去部队以后,我和父亲之间有一种默契,我们两个从来不打视频电话。

两年未见一面,回到家发现父亲鬓上的白发竟已那样刺眼。

而母亲不一样,总是微信接视频,2018年的9月甚而专门来我的驻地探望。外出时和母亲在海边散步,坐在听海的长椅上,也听母亲说起往事的各种伤心和现下生活的不易。母亲是个爱哭的姑娘,我把她搂在臂膀里,给她擦眼泪。孩子长大了,便是母亲的依靠,在她身边,我已不再会流泪了。

那个下午送母亲走的时候,帮她把行李搬上的士的后备箱,又要分别了,母亲又红了眼眶,我想抱抱她,但我犹豫了,随后母亲上了车,所以最终是没有。

母亲走的那天,高岗上生长着青葱的树和大块的云朵。

父亲留下来的日记本书壳还带着一些单薄的空白页,我后来带去了学校,什么也不会再往上边写,只是陪在我的身边。

当我独自回忆起这些,常伴着的,是抑不住的泪水。

可他们留给我的记忆是那样温暖,让我在最冰冷的夜里也不会着凉。

(疫情期间,我住在爷爷闲置的房子里,一个人生活。父亲在忙工作,平时没什么时间过来一趟,早先他手把手教会了我怎么做菜,看我掌握了基本的厨艺以后,便很放心我了,只偶尔过来教我做几道新菜。母亲在上海,天天叨叨我,要我上心治疗长在脸上的痘痘,少吃油腻辛辣高甜的东西。爷爷在福州,学会了淘宝以后常常买了东西往这里寄,生活的各类锅碗瓢盆,热天的蚕丝被。舅舅和舅妈常常打电话叫我过去吃饭,也顺便看望外婆。今天三姐和姐夫要回来,可以看看小宝宝,我的小外甥。有两个故友常常约着打电子游戏和吃垃圾食品,是我不对。和女朋友相距一千多公里,每天晚上视频直到睡觉前的五分钟。)

嗳,谢谢你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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